水来学手艺时，不怕吃苦，加上他的悟性好，师傅的剪、理、盘、刮、烫，还有传统的掏耳朵、剪鼻毛、清眼目、修胡须及按摩整理等手艺，全被他学了过来。为了更好地服务客人，他还发扬光大师傅的“戗、绞、捏”的技艺，形成一套自己独创的剃头风格。

剃刀顺着发根往下剐，叫剃。刀锋朝上，逆着发根，在头皮上一点一点朝前推，叫戗。戗光头，是判定传统剃头匠手艺高下的试金石。检验的方法，很简单。伸开手掌，逆着发根，往上挲。光光溜溜，不糙手，便到了功夫。发根，像毛刷子似的糙手，就欠水平。水来戗头时，会发出丝丝春蚕嚼桑叶的“嚓嚓”声。这种功夫，要靠腕力作后盾。戗光头，剃刀很重要。师傅说，人力不抵家伙强，说，学剃头，先要学会磨刀。师傅说，刀锋贴在油石上，慢慢地研磨。磨好后，在镗刀布上，“嚯嚯嚯”来回镗几下，之后，放一缕头发刀锋上，吹口气，头发屑纷纷扬扬落一地，这才是磨到功夫的好剃刀。水来回庄开业几十年，几乎包揽了全村的光头生意。年脚下，店里的条凳上，挤满了等他戗光头的老头子。

绞耳朵，是旧式剃头匠的基本功。头上的活儿整好，水来从那支被手汗浸得发红的竹筒里，跌出一套绞耳朵的工具。有三角刀，耳扒，鼠毛球，铜镊子、象牙簪等。这些工具，分别散夹在他左手的指缝间，孔雀开屏似的，张在客人的头顶上。之后，他歪着头，右手依次从左手指缝里抽出那些细长的工具，探进客人的耳穴内。一阵刮、搅、镊、掏、刷的动作，客人的眼睛被他弄得半睁半闭，嘴巴舒服地歪向一边。

水来为客人拿筋，会先摸准后背肩胛骨底下的两个穴位，之后，五指并拢，抓准穴位，连皮带肉，“叭”地往外一拉。被拉的人，从头到脚，有被电麻过的感觉。这种感觉，既疼，又舒服。他觉着还不够，还要拿尺神经。那个筋穴，在肘枕弯子外边。尺神经被他抓捏后，酸、麻、疼、痒的感觉，迅速传遍全身。最后，他拔出椅背底下的齿弓，放平椅子，让客人舒服地躺下，脚，搁在翘翘的踏板上。他用似掌似拳的手，在客人的头、颈、肩、臂、腰等处，慢慢地游走。辅之以敲、捶、挤、压、揉的动作。在他虚握的拳指间，马上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，像无数的铜豆子在竹筒里翻滚。客人的大小周天，壬督二脉，被他轻轻捶打后，一身轻松走出店门。

剃头完工前，他不忘从瓶子里挖出一块雪花膏，放在掌心，两掌快速搓揉后，搽到客人的额头上，嘴巴子上。最后，两只大拇指，轻轻地在客人的眉毛上抹一下，理顺被弄乱的眉毛。此时，他的理发程序，已全部走完。最后一个动作，是用两片虚掌，在客人的肩上轻轻拍两下，将睡着的客人唤醒。客人坐起身，他小心地为客人解开围在脖子上的围巾，抓起来，将落在客人身上的毛发掸掉。他最忌讳用嘴吹客人颈项内的发屑。他说，一口气吹过，颈项上的毛发没有了，全钻到衣领里面去了！开剪前，他用两道毛巾围住客人的脖子。请他理发，衣领里绝不会有芒刺戳人的烦恼。

小鬼子投降后，上海女人掀起一波烫发的潮流。水来跟着师傅去上海，专门学习过火钳烫发。回庄开店后，他也学上海师傅，把长长的铜舌放在炉火上烘热，再夹住女人的长发轻轻地翻卷。如此反复，一片大波浪马上浪漫地披挂在女人的肩上。被火钳夹过的头发，须搽发蜡。他将食指伸进烫着金字的小红盒内，挖出一点，放在掌心，两只手“哗哗哗”地猛搓，直至发热，之后，将手掌在女人蜷曲的头发上批，刮，抹。店堂里马上飘散着凡司林的香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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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庄以来，水来是第一个会用火钳烫发的剃头匠。

他在店堂的墙上，还挂了几只宽边鎏金的镜框。镜框里，安着一套民国时段上海女人的老照片。全是描眉毛、搽口红、姿态各异的烫发女子。烫发女郎镜框旁边，再挂着一只金色宽边的大镜框，里面安着袖珍风景油画。每幅画，八分邮票大小。雕版印刷的画面，板纹较深，油墨呈现凸起状。画与画之间，打着齿孔，像邮票的大联张。玻璃底下，别了两张朴克牌大小，多人合在一起的黑白照片。一张是五十年代的电影明星照。有谢添，于洋，孙道临，上官云珠等。另外一张，是十大元帅照。人像，只有小指甲棚子那么大，害得等候剃头的客人，时常踮起脚跟，仰起脸，朝那些细人头傻望。“文革”时段，照片里的不少元帅被打倒，他将镜框卸下来，藏到衣箱底下。“四人帮”倒台后，又从箱底翻出来，挂到墙上。

水来好学,记性也好。所以，他的肚子里装了不少古今掌闻与笑话传说。中国的，外国的，天上飞的，地下跑的，古代的，现时的，真的，假的，全有。他时常一边帮人剃头，一边抖落肚子里的掌闻轶事。

水来特喜欢讲鬼故事。阴天，他不说鬼。他说，阴天是黑天，十天当八天。白天，鬼也会出来游荡，不能讲！水来笃信世上有鬼。他说，学徒时，自己看见过鬼。客人不信，说，肯定是你眼睛花了！水来说，院子里，蜡月子傻亮，我的眼睛没花！说，我睡在师傅后院的耳房里，半夜，听见有人在窗子外面把玻璃划得“吱嘎吱嘎”响。我拗起身，抬眼望去，鬼影子映在窗玻璃上。一眨眼，鬼影飘到我床边，隔着蚊帐朝我叹气。我吓得不敢动。一会儿，鬼又飘走了。客人说，肯定是你眼睛花了，世上根本没有鬼！水来朝客人说，哎，哎，你拿啥东西证明我看，说世上没有鬼！客人说，这个，我也没法子证明。水来听后，哈哈大笑，啊，啊，这不就结了！我说，你没有见过的东西，不能说没有！我是见过鬼的人，所以我信！

客人听他讲这话，也觉着有道理，便不再反驳。水来又说，上回有个城里人来剃头，听我说见过鬼，他就信。他说，古西腊有个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笃信有魂灵，有阴间。苏格拉底说，所有事物都从对立面中产生，睡生醒，醒生睡，死生生，生生死。客人打断水来说，唉，唉，人家也没说死了有鬼？水来说，人死后，亡魂不就变成了鬼！客人似是而非地点了一下头。水来见客人信了，又说，大圣人孔子也信鬼哩！客人说，啊？水来说，敬鬼神而远之，未能事人，焉能事鬼。客人说，孔子也没说有鬼。水来说，孔子也没讲没有鬼，讲敬而远之，不说明有鬼么？客人笑笑，不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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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来的故事，讲到精彩畅快之处，会停下手中“喳喳”作响的刀剪，转到客人面前，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给人比划，以增强故事的感染力。说着说着，他自己先朗声大笑。弄得街巷里的行人，时常停下脚步，伸头朝剃头店的门洞里张望。

水来高度重视男人鬓发的修剪。他认为，人的长脸，圆脸，肥脸，瘦脸，鬓角长短粗细，均有不同的讲究。所以，在修理男人鬓发时，他手中的描剪，会像归巢的鸟雀，在人的耳边不停地空响。这种犹疑不决的“喳喳”声，既反映了他精业求精的心理状态，同时表现了他三思而后行的谨慎。时间久了，剪刀在客人头顶上不断地“空叫”，便成为他的职业习惯。

熟客还能从他变换节奏的“刀语”里，听出不同的“刀意”。喳——喳，喳——喳喳，这是在为客人修剪头发。喳喳喳，喳喳喳，这种欢快的“空叫”，表明他此时的心情很愉快。喳喳——喳，喳喳——喳，表示刀剪已经瞄准好了需要修理的发梢，正准备“下口”。路人拐过巷口，踏上他店门前的街巷，老远便听见他手中清脆的刀剪声。春睏时段，或农忙时节，客人往他椅子上一坐，很快会被他充满乐感的“刀语”催眠。头歪向一边，嘴角的口水，也淌出来了。水来见了，并不喊醒客人，而是停下刀剪，拿出油石，蹲到天井一角，醮水磨剃刀。嚯——嚓嚓，嚯——嚓嚓。朦胧中的磨刀声，让客人的身体，变得更加放松，更加舒服。于是，睡得更香，更沉。

水来的剃头椅子上方，吊着一盏玻璃罩子灯。这是师傅送给他开业庆典的礼物。这盏灯，在村庄没有通电的年代，是庄上为数不多的明亮灯具之一。玻璃灯底座，没有脚。圆秃的瓶底下部，有一道凹陷的扣槽。扣槽内，抱一圈铁箍。铁箍两边，生出两根铁丝，依玻璃灯罩形状，鼓出两个半球，正巧卡住上边的反光罩。庄上人，将这个像没顶草帽似的白塑料灯罩，叫做“灯帕子”。所以，他们将剃头店的罩子灯，叫“帕子灯”。

水来把师傅送给自己的帕子灯，视为珍宝。天夜之前，有客没客，他都会将肩膀倚在门框上，嘴对准灯罩，朝玻璃肚里哈两口热气，两只指头夹住专门备的丝绵纸，探到玻璃肚内，之后，玻璃罩在他掌心里熟练地旋转。一片“咯吱咯吱”的响声，很快从他的手中冒出来。一会儿，灯罩被他擦得纤尘不染。傍晚，屋后河堤树上的鸟鸦归巢，剃头店的帕子灯也已点亮。

天黑透，灯光透过门窗，洒在门外带有雾气的砖巷里，照出一块亮白的街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