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本莲来到了隆中路。他在街上租了一套房子,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隆中路。一连几天,他住在出租屋里,睡觉、看电视、吃方便面,从窗户观察识别街上的建筑物。他不敢轻易下楼,生怕回来就迷路了。

五天后,王本连下楼了。他在网上预约了专门收养流浪狗的人,晚上见面就收养了一只狗。

隆中路附近的住宅区比较老旧,临街的房子都靠近人行道。走出大楼后,王本连环顾四周,特别留意了门口临街的商业直营房。大楼西侧有超市、药店、培训机构。东侧第一家店是改装店,门开着,玻璃门上贴着广告。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。缝纫机嗡嗡响了一会儿,停了,然后又嗡嗡响。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房东,名叫丛芝芝,住在他对面二楼西门。二楼的两栋房子都被树枝遮盖了。

街对面是一座两层楼的茶馆。站在自家窗户后面的王本连总是第一个看到它。茶馆进出的人很多,生意很好。深秋的暮色即将来临,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亮起灯火。茶馆里的灯光是浅棕色的,不是那么明亮。茶馆的隔壁是一家饺子馆,王本连决定先吃饭,然后再去见要送狗的人。

有很多车辆。王本莲把车停在路边,超了两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,然后快速穿过马路。当他到达另一边时,他看到一只狗紧跟在他身后过马路。又有几辆车开过,狗被迫停在路中间,紧张地环顾四周,不敢向前走。

王本连心中升起一股紧张感,右腿在夜风中瑟瑟发抖。直到狗再次躲开一辆车,快速冲过马路,然后慢悠悠走开,王本连才松了口气,转身走进了饺子馆。

送狗的人名叫霞客,他约王本连在隆中路东头见面。吃完一盘三鲜馅儿的饺子,距离集合时间还有一刻钟。服务员告诉他,步行到那里只需五分钟。王本莲走出饺子馆,站在人行道上,抬头望向茶馆。茶馆的名字叫板更庄。这三个大字王本莲很熟悉,还有门口站着的茶农雕像。事实上,王本连不仅熟悉茶馆的门面,还熟悉里面的陈设,包括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数量。他也知道老板叫张庚。

事实上,这是王本连第一次来到这个海滨小镇。他因为抖音而熟悉板根庄。老板张庚注册了板根庄抖音账号,拍摄了很多茶馆的视频。看多了,有时张庚会用第一人称视角拿着手机走在楼梯上拍照,王本连就有一种走在楼梯上的感觉。

正当王本莲准备离开时,张庚回来了。一辆汽车将他扔在路边,没有停下就开走了。王本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。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。看得出来,张庚喝了不少酒。他以为张庚要去班庚村,没想到这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的一辆车前,打开车门,上了车。

车头灯亮起两束光,照亮了停车场和道路之间的两棵槐树,然后开始掉头,缓缓驶离停车场。王本连犹豫了几秒。看到车子开上了马路,他还没来得及多想,就冲过去挡住了。

车停了下来,张庚放下车窗玻璃,木讷地说:

“你,让开。”

“你不能开车。你喝了酒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你是谁?交警?”张庚说道。

“别担心我是谁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你是在找死吗?”张庚下了车,对着王本连喊道。王本连沉默不语。

“我在说你!”张庚见状,觉得被冒犯了,伸手推了推王本连的左肩。王本连愣了一下。

“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?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你有精神病吗?”王本莲的态度更加激起了张庚的愤怒。

两人之间有一臂距离。王本连又向张庚迈出了一小步,似乎是故意找人打。

“再看一遍,仔细看。”王本莲说道。他把脸凑近张庚的脸。

这时,不少车辆驶过,不耐烦地向他们鸣喇叭。隆中路不是城市的主街。王本连待在家里的这些天,除了站在客厅用肉眼观察之外,他还在电子地图上测量了这条街道的距离,得知它只有700米长。它不是大街,自然也没有大街那么宽。而且,入夜后,街上摆摊的商贩就多了。因此,当一辆车停在马路上,而其他车辆绕过它时,仍然不那么容易。顺利。

许多人聚集在他们周围。其中,离他们最近的,是一个声音很大的卖袜子的女人。她突然拍着手说道:

“天哪,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!”

当那声音大的女人喊道的时候,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转移到了她们的外表上。他们是如此相似,几乎是双胞胎。他们说。

还有人问:

“你们是兄弟打架吧?为什么?房子、车子?兄弟们应该好好商量,不要打架。”

王本连闭嘴,没有解释。没想到,张庚漫不经心地向周围的人拱手说道:

“各位老少,大哥大姐,我们不过是兄弟两个喝多了,吵了几句而已,没关系,都散了吧。”

“你确实喝多了。”王本莲说:“你不会开车,你喝酒了。”

“没关系,”男子指着龙中路西端,“嘿,开到尽头,右转进入龙西路,再走一百米就到我家卧龙居小区了,不会堵车的。”警察正在检查这段路是否有醉酒驾驶的情况。”

“不行,酒后不能开车。”王本连抓住张庚的手臂不肯放开。

“不然兄弟,你能帮我开车回家吗?我给你钱。”张庚傻眼的说道。

王本连犹豫了。他的右脚再次感到不适,先是隐隐作痛,然后是麻木,疼痛与麻木交替出现。

“我……不太好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你有驾照吗?”

“是的。”王本连从裤兜里掏出驾驶证。

“我们是男人,所以我们必须这么做。”张庚打开车门,将王本连推上车,坐在后座上。 “走吧,卧龙居。”

– 2 –

当晚,王本连回来时却迷路了。

他先把张庚送到卧龙居社区。确实如张庚所说,驶出陇中路,转入南北向的陇西路,向北行驶一百米,即可到达卧龙居。小区比较高档,都是多层平房。当汽车行驶到门口时,摄像头识别车牌并自动升起横杆。张庚把王本连介绍给警卫并说道:

“他是代驾的,没有门禁卡,等他出来的时候请把门打开。”

王本连把车开到张庚的车库,然后送他进去,看着张庚穿上拖鞋,转身离开。当他经过大门时,原来的保安把手肘撑在窗框上,正懒洋洋地等着他。王本连这次看清楚了。年轻人眼睛大,眉毛浓,长得有点像那个叫陈坤的演员。

“张先生,你怎么又出来了?”保安说道。

“我?我要回家!”王本莲说道。

保安从屋里出来,仔细地看着王本连,问道:

“您不是张先生吗?张庚,张先生?”

“我现在是司机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保安又仔细地看了王本连一眼,不可置信地说道:

“哦,对了,你的发型和张先生不一样,太神奇了,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相似的人吗?”

王本连离开卧龙居,沿着龙溪路向南走。他记住了大概的方向,也记住了这段路只有百米长,然后往东走,拐进隆中路。 “回去的方向一定要倒转”,王本连边走边提醒自己。他成功拐进了隆中路,但大脑中的记忆神经却提醒他:王本连,你找不到家了。

这么多年来,王本连对于这种来自大脑深处的警告实在是太熟悉了。怎么说呢,就像一句话,或者是闹钟的声音,或者是手机的通知声音。只要它出现,就说明你迷路了。

果然,王本连完全忘记了自己租的那栋楼。也就是说,这些山洞看起来都很相似,混淆了他的记忆。此时,隆中路摆摊的商贩已经关门歇业,街边店铺也大多关门了。这条700米长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几行人,路灯昏暗。王本连在昏暗的夜色中辨认出了几座建筑物。洞,结果令他失望。

后来,王本连终于发现了一家服装改装店。玻璃门上贴着几个字:剪裤换衣。他记不清是不是房东的改衣店了,只好去试试。王本连从裤兜里掏出钥匙,走进了山洞。大楼里很黑,所以他试了两次。三四楼的感应灯微弱亮起,到了二楼,只剩下似是而非的尾灯。王本连打开手机,点开了手电筒。他看着二楼东门那扇铁锈色的防盗门,也分不清是不是他的门。此时的王本连,已经是极其虚弱了。每次他迷路的时候,他都有这样的感觉。没办法,他只好将钥匙插进无声的锁孔里试一试。

他没有打开门。那不是他刚租的房子。王本连绝望地再次尝试。随后,他就被刚回家的房主抓住了。

王本连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偷偷地用自己的钥匙去打开别人的门。房子的主人抓住他的衣领,问他打算在家里做什么。王本连结结巴巴,越解释越不可信。十分钟后,他狼狈地离开了山洞。下楼前,他被房主猛烈推搡。如果不是他抓住了楼梯栏杆,他可能已经滚到一楼了。

王本莲再次走上隆中路,茫然地环顾四周。临街的店铺都已经关灯关门了。他在二楼找不到他在家里看到的建筑物,失去了所有参考资料。这时,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,是网名叫霞客的人打来的。霞客问他在哪里,说自己已经等很久了。王本联说道:

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我坐在隆中路的路边,很累,不想离开。”

几分钟后,骑士将车停在王本连面前,问道:

“是你吗?打算领养狗的人?”

王本莲看到了一条瘦瘦的黑狗。它被骑士放下后,默默地蹲在王本莲身边,仿佛也和王本莲一样疲惫。一个人和一只狗,在漆黑的夜里坐在路边,盯着街道,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。

“我本来就是出来吃饺子然后带你走的,结果我现在找不到家了。”王本莲对黑狗说:“但是我们不能在路边坐一夜,走吧。”

黑狗站了起来,摇晃着崎岖不平的脊背,向前迈出几步。它是一只残疾狗。它的右前腿断了,比其他三条腿短,悬在空中。
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脑子没救了?我经常迷路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也不知道自己是谁。这真的很糟糕,不是吗?”

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,继续往前走。

“你一定可以带我回家的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奇怪的是,几分钟后,他们又回到了大楼门口。当王本莲看到服装改装店亮着灯的玻璃门时,不禁泪流满面。他打开门,走进去,找到一张圆形的钢管凳子,坐了下来。他疲倦地闭上眼睛,背靠在切割台的边缘。虽然感觉有些疲倦,但他还是沉沉的睡了过去。

王本连睡到凌晨两点。醒来后,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他低头一看,发现自己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,脖子上有一圈棕色的人造毛皮,温柔地保护着他的下巴。女房东正在缝纫机前工作。她面前墙壁上的木格子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线圈。女人旁边还有另外两台机器。一台也是缝纫机,另一台王本连不认识。他猜想那是一台卷边机或类似的东西。再往里面是另一个工作台,上面整齐地堆放着衣服。墙上和空中也有很多衣服,都静静地挂着。

缝纫机发出“咔哒”的声音,和过去农村拖拉机的声音很相似。王本莲没有动,静静地听着,直到女人停了下来,不再踩踏板。她伸了个懒腰,站了起来,正打算换到旁边的另一台机器上,就看到了王本连。

“你醒了吗?”她问道。

王本连记得,小时候,家里有一台这样的缝纫机,妈妈就埋头踩着踏板给他补衣服、给鞋做鞋垫。现在还能看到,也算是古董了。

“要不就用旁边的电动缝纫机吧?电动的更快,更省力。”王本莲问道。

“我喜欢用老式的,有感情的。工作不紧急的时候,我喜欢慢慢地踩在上面,听着它发出的咔哒声。工作量大的时候,我就得用电动的了。”不然我就别来了。”

– 3 –

丛枝本来打算剪完裤脚就回家,结果还没做完,王本莲就进来了。几个小时前,她还隔着玻璃门见过他。当时,他站在街上看了一会儿,然后过马路,去了对面的饺子馆。几个小时后,男人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旅程。他脸色灰白,踉踉跄跄地冲进屋内,重重地闭上了眼睛。丛植的第一反应是王本连生病了。她问:

“王哥,你怎么了?要不要让药房的医生过来看看?”

王本莲闭上眼睛,疲倦地说道:

“我没病,只是太累了,想睡觉,让我睡一会儿吧。”

已是深秋,海边小镇的夜晚充满了入冬前的寒意。丛植拿起挑衣杆,从半空中取出一件羽绒服,给王本连穿上。这是店里最厚的一件衣服。几年前,一个女人把它送给了我,并让丛智给它换上拉链。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,盖在一个疲惫的男人身上,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。

其实丛植也很困,想回家睡觉。她犹豫了好几次,想要叫醒王本莲,但最终还是放弃了。她收留了这个看上去病重的男人,还有那只瘦骨嶙峋的小黑狗。它又薄又小又蹩脚。当树枝招呼它进屋时,它向后退了两步,眼中带着警惕和渴望。丛枝见状,知道它已经徘徊许久了。当树枝把红色羽绒服盖在王本连身上时,黑狗终于低下了疲倦的头,迈着双腿走进了屋里。丛植关上门,找出一些碎布,铺在门内,王本连身边。黑狗乖乖地躺了下来,像王本莲一样闭上了眼睛。

王本连和黑狗在各自的岗位上沉沉地睡着了,丛志只能继续干活。幸运的是,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每天需要送到顾客手中的衣服都排着队等着她补补。

这似乎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。凌晨两点,王本连刚刚从沉睡中醒来,还没来得及和丛植说话,小房间里的寂静就被粗暴地打破了。两名一高一矮的男子迅速打开门走了进来,将王本连架了起来。正要离开。

从智和黑狗的反应都很快。黑狗虽然很虚弱,但还是盯住了人的腿,咬住了。丛植拿起电熨斗,挡住了门。她把熨斗插了一会儿,打算熨烫一件刚刚完成的衣服。

“你做什么?光天化日之下就想绑架人吗?”丛智问道。

“光天化日?”高大男子看着漆黑的隆中道,“这是盲灯,大姐你确定吗?”

“我们等了很久了,就等凌晨两点,夜深人静的时候。”矮个子男子说道。

王本连疑惑地摇摇头,说道:

“兄弟们,我脑子不行了……我认识你们吗?”

高个子男人用下巴用力抵住王本连的额头:

“张,你别以为你换个发型就可以过得去,哈哈,你真是个调皮的孩子,你回家戴假发又跑出去了吗?我们兄弟两个就躲在前面了。”卧龙居好几天了,今天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
王本莲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道:

“兄弟们,你们找错人了,我不姓张,我姓王,我戴的不是假发,我头上的每一根头发,不管是白发还是黑发,都是真的,都是从头皮下长出来的。”不信的话,你可以试着拔出两个来。”

高个子腾出一只手,在王本连的头发上拨弄了几下,拿起一根发丝拉了拉,对矮个子说道:

“真实的。”

矮个子说道:

“真的吗?那也行不通。”

“那怎么办?”王本莲问道。

“你要证明,你不是张庚那小子。”矮个子男子说道。 “别给我们看你的身份证,我们不相信。”

“那好吧,我们去卧龙居小区门口等那个姓张的男孩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他们达成了共识。王本联对丛植说:

“没事,我就跟他们一起去等张先生,等到了他,我就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,反正我睡够了,身体也壮了。”

丛智轻声问道:

“你想报警吗?”

“报警?不行不行。”王本连说道。

丛志跟着他出去,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,抱着王本连往旁边的巷子里走去。一辆灰色小巴停在那里,看上去鬼鬼祟祟的。面包车驶出巷子,沿着隆中路向西行驶,黑狗跟在后面。因为它一条腿瘸了,所以跑得很慢,显然追不上车。

丛枝回到屋里,左右收拾了一下,准备回家睡觉,心里却有些不踏实。最终,她干脆留在店里等王本莲回来。如果天亮他还没有回来,就报警。丛志想了想,然后关上门,拿起红色羽绒服披在身上,坐在圆凳上,像王本莲一样闭上了眼睛。她很累,也很担心,所以睡得不好,醒了三次。

天亮后,王本莲回来了。丛植正在睡觉,听到有人敲门,看到王本连站在门外。

“吃饭吧,我买了很多油条。”王本莲说道。他手里提着几个袋子,散发着油条和豆浆的香味。

“怎么样?他们放你走了吗?”丛智问道。

“算了,我们躲在卧龙居门口,看到张先生开车出去,两人就用面包车堵在小区门口,将张先生拦截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那我就不知道了,他们知道我不是张先生,那也没关系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他们找张先生做什么?”丛智从角落里拿出一张折叠桌,打开,放在房间中央,把油条和豆浆放在桌子上。

“我不知道,就是要债,寻求报复,有钱人一般都会遇到这种事。”

“世界上真的有长得很像的人吗?你真的和张先生那么像吗?”丛枝找了一个碗,折下几条油条,倒上豆浆,放在地上给黑狗吃。

“几年前网上不是有新闻说,一个人在飞机上遇到了另一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陌生人,他们互相惊讶,甚至还自拍发到网上。”王本莲说道:“还有,爱尔兰的三个女孩发起了寻找分身的活动,赌谁能找到一个和自己最像的陌生人。最后,一个女孩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分身,长得有多像。连我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她了。”

“真是奇怪,他们没有血缘关系,却长得这么像。”丛智说道。

“据说,这个世界上,会有七个人和我长得很像。”王本莲看着那只弱不禁风的狗,说道:“肯定有一些狗是特别相似的,比如这只狗,就和我经常在梦里看到的那只狗很像。”

王本连回忆起第一次偶然发现张庚长得像自己时的惊讶。张庚的所有视频他都看了一遍又一遍。有时候,张庚对着镜头说话的时候,甚至有点害怕,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在跟他说话。他在网上搜索了大量相关帖子,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。很多人都无意中遇到了和自己很相似的人。一名女孩描述,她和对方在超市撞见,两人同时愣住了。还有更离奇的事情:一名男子在网上搜索自己的名字,发现了一个与自己长得很像的人。他不仅有相似的照片,甚至连名字和姓氏都相同,而且不在同一个城市。

如果不是无意中在抖音上遇到了张庚,王本连是不会相信网上的说法的。自从遇到张庚,他就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版本的自己。于是前几天的一个早上,他突然就产生了过来见张庚的想法。他买了机票,来到这个沿海小镇,并成功在从治班光庄对面租下了一套房子。

– 4 –

从那天起,王本连就感觉自己陷入了轮回之中。

第二天晚上九点左右,王本连突然接到张庚的电话。财主命令王本连赶紧赶往一个海鲜市场。王本莲问道:

“我为什么要急着过去?”

张庚霸道道:

“我醉了……我醉了。”

王本连的头嗡嗡作响,痛得厉害,好像喝那么多酒的不是张庚,而是他。 “混蛋,”他咒骂道,“我的头还疼。”

但那头张庚已经挂断了电话。王本连气呼呼地穿上外套,下了楼。出了大楼,他看了一眼服装改装店,就看到丛志站在案子前,正在裁剪一件外套。他向前走去,抬头看着店牌。丛智出来问道:

“你在看什么?”

“原来你们的小店就叫缝纫盒啊,多好听的名字啊。”他说:“我昨天没注意到,只看到玻璃门上贴着这些五颜六色的标语。剪裤子、改衣服、精细补补、毛衣还能恢复吗?”

“高中毕业后,我没有上大学,就跟老家的表弟学了裁缝手艺。”丛智说。

两人站在一起,看着门框上方的三个字。丛智看了一会儿,问道:

“你要出去吗?”

“是啊,张先生找我,他喝醉了,我得去接他,这孙子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你们之前真的不认识吗?”丛智问道。

“我真不认识他,他昨晚喝醉了,非要在对面茶馆门口自己开车回家,我开车送他回来,可他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呢?”

王本连抱着头,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。他终于想起来,他送张庚回家后,下车前,张庚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了。王本连只好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张庚的手机,帮他寻找。最后,他从座位底下拿出了张庚的手机。

“这么晚了,你不认识,就别去了,万一再遇到讨债的人,那就不值得了。”丛智说道。

“不行,我不能让他酒后开车。”王本莲说道。

当晚,王本连骂了张庚。 “不喝酒你他妈能死吗?看来那两个找茬的人没对你做什么啊,再说了,你喝酒也不打车出去喝酒吗?再说了,你是这么有钱,还不知道怎么雇个司机?”

张庚俏皮地笑道:

“不喝酒就会死。打车?价格能降多少?司机?我以前有司机,但他们让我开车。我一共解雇了两个司机。我告诉你,司机不可靠。”

“你怎么这么确定我可靠?”

“你?你就是另一个我,怎么不靠谱。”

王本连被张庚的话惊呆了。他觉得自己无法争论。他不再说话,把张庚塞到了后座上。但张庚不肯回家,坚持要去看海。王本连无奈,只好开车前往海边。

王本连事后非常后悔。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把车开这么远,尤其是那条莫名其妙的小路。当然,其实海边并不远,但与王本连已经五年没有开过车的事实相比,感觉有点远了。前一天晚上他送张庚回家。从饺子馆到卧龙居小区的距离只有几百米。几百米对于已经五年没有开车的王本连来说已经是例外了。

王本莲记得那条路叫银杏路。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道路。它既不宽也不窄。道路两旁长满了银杏树,黄褐色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。大概是因为靠近海边,车和行人不多,但王本连开车上那条路后不久,他就无缘无故地开始紧张起来。慢慢地,一股淡淡的酸痛和麻木感从右脚踝蔓延到小腿。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痕迹。他知道他的旧习惯又回来了。

“我需要休息一下,”他说。

他没听清张庚嘀咕的是什么。事实上,张庚的嘴一直没有闲着,口中念叨着难以理解的声音。王本连对他说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。他是个酒鬼,喝醉了酒,他就说些平时不会说的话。但突然,张庚清晰地说道:

“黑狗!”

王本连突然感觉脑中就像有一台马达在飞速旋转,让他头晕目眩。他下意识地想要踩刹车,但右脚却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。

“坏了!”他说。

王本连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,寻找那只黑狗。他想躲起来。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黑狗——前方的道路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,但似乎什么也没有。他突然对自己喊道:

“王本莲,你他妈的醒醒!”

车停了。空荡荡的路上,只有银杏叶无声飘落,没有黑狗的踪迹。一辆汽车从相反方向驶来。车上的人纷纷降下车窗,奇怪地看着他。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。她一定很奇怪王本连为什么要把车停在没有红绿灯的地方。

女子开着车,很快就消失在了王本连的身后。几秒后,王本连恢复了正常,他对张庚问道:

“黑狗在哪儿?”

“黑狗?什么黑狗?”张庚嘀咕道。王本连回头一看,只见张庚像一块抹布一样摊在后座上,闭着眼睛,嘴角淌着一股口水。

王本连把车开到海边,从后备箱里找出一瓶矿泉水,拧开瓶盖,倒了几口到张庚嘴里。过了一会儿,张庚醒了,抬起屁股问道:

“我们在哪里?”

王本连没有说话。

“我想吐。”张庚又说道。

当晚,张庚剧烈呕吐。王本连把他扶到了海边。他的呕吐声和哭声盖过了不断靠近又渐渐退去的海浪声。

最后,王本连和张庚一样,四肢摊开躺在沙滩上。冰冷的海水先是离他们有一段距离,然后慢慢靠近,像一只巨大的章鱼一样爬行,偷偷地爬到他们的脚边,然后是腿、腰、背。王本连静静地仰躺着,直到感觉海水快要到耳朵了,才问张庚:

“你想淹死在这里吗?说实话。”

张庚已经清醒了。他看着夜空说道:

“等海水差不多浸没耳朵了,再起来。”

“你到底为什么和我有同样的想法?”王本莲说道。

“因为我是另一个你,你也是另一个我。”张庚说:“嘿,你看,星星那么多,我突然想起小时候,我躺在麦堆上,看着农村打谷场上的星星,好家伙,那个秤。” ,密密麻麻的。”

事实上,王本莲一直在望着星空,想着麦田。

从这一夜开始,王本连进入了一种奇怪的轮回:他似乎回到了过去,又似乎在分裂。他答应了张庚很多事情,比如替张庚去见客户。

之所以发生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,只是因为那天晚上张庚从自家的楼梯上摔了下来。

– 5 –

卧龙居社区的房子是一栋多层平房。张庚住在一楼,一共两层。王本连送他回家的时候,他已经酒醒了,王本连就目送他进屋就走了。张庚直接从车库进了屋。卧室在楼上。当他上楼去睡觉时,他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。他失去了两颗门牙,并击中了他的左眼。

王本连刚走出小区,又接到张庚的电话,只好回去送他去医院。张庚的左眼严重充血,所幸没有受到丝毫损伤。两颗门牙全没了,几天后只能植入两颗假牙。

王本连在为张庚做事情的时候,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倒退了一大步,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期。

他为张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张庚断牙的第二天去酒店见一个人,并从那个人那里取回一个文件袋。

据张庚介绍,早上九点钟,他就得按照约定去取作品集。时间是提前约定好的,对方是专程坐飞机来的。王本连觉得张庚可以让别人接,比如他公司的人,还有他的下属。但张庚却表示,在没有见到他本人的情况下,对方不会交出任何东西。如果拿不到东西,大企业就会破产。而他这个样子,牙齿张开,眼睛上缠着纱布,怎么能看到人呢?

王本莲想了想,说道:

“说实话,张先生,其实我已经五年没有开车了,之所以五年没有开车,是因为我酒后驾车,出了车祸,撞到了人。那天在茶馆门口,我看着你喝酒,等我长大了,我刚刚打破了五年不开车的记录,把你送回家,虽然我破例了,但我无意继续打破它。 ”

“怎么了?我也出过车祸,是不是走路摔倒了,就再也不能走路了?而且,你已经破例了,现在说什么都晚了。”哥们儿,这辈子有那么多例外啊,哎,我说,王本连,你应该感谢我。”张庚说道。他缺了两颗牙齿,说话也很无力。

最终,王本连也没有再坚持。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再坚持,或许他根本就不想坚持,他甚至隐约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有这样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。当然,重新开始也意味着回到过去,陷入轮回。

“文件袋里装的是什么?不是怀疑有那个……什么的吗?”王本莲问道。

“哥,你演什么电视剧?我张庚不敢再说什么,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。”

保证,我是一个守法公民,老老实实做生意,违法犯罪的事我不做。”

王本练开着张耕的车,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酒店大堂,顺利地从一个广东口音的人手里取回档案袋。过程比他想象得要简单,对方没怎么跟他多说话,只是谨慎地确认了他的相貌。

返回的路上,王本练一直克制不住打开档案袋看一看的冲动。他并不是好奇,而是想确定张耕有没有在做不正当的事情。到达车库之后,王本练停好车,还是没忍住,把档案袋打开了。袋子里是一些纸质材料,他翻了翻上面几张,大约是股权分配之类的;又往下翻了翻,是一沓图纸,好像是施工图。王本练过去也是做生意的,他开过设计公司,承包过建筑工程,代理过知名品牌卫浴产品,还开过火锅店,他基本上能看懂那些东西。无论是股权还是图纸。他仔细地审查了一遍,没发现什么异样,而且判断张耕吃不了亏,就把它们塞回袋子里。

这是王本练第一次帮张耕做事。接着,他又帮张耕去送了一趟东西。第三次是周六,张耕打电话给他,说要去接他。到了楼下,才说让他帮忙去接儿子张小庄放学。王本练问:

“什么意思?我去接你儿子?用谁的身份?”

“当然是我的了。”张耕说。

“你儿子要是把我误认成你怎么办?”

“那怕什么。反正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。但是,你得先去理个发。”

“这不是扯吗?你们父子俩关系不好,干吗把我拉扯上?”

“我这不是豁着牙吗?那小子本来就看我不顺眼,再看我这副鬼样子,我这当爹的算是彻底败了。”

“那,你说出差了不就得了?你有很多理由。”

“那不行。为了笼络讨好这小子,我每周末都去学校接他,陪他一天。这也是我答应他妈妈的,必须做到,哪怕天上下刀子,也不能改。他一直跟着他妈妈,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个机会,把他要了回来。”

反正,说不清道不明的,王本练又答应了。张耕说,他跟儿子其实也有十年没见了,离婚的时候,儿子刚五岁,离了之后,他妈妈就带他出了国,经过这十年,也快把他这个当爹的忘得差不多了。他把儿子接到身边来,也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,而且,儿子平日住校,周末才回来待一天。

“放心吧,露不了馅。在那小子眼里,我也不比你更像是他的爹。”张耕说。

丛树枝正在门口晒衣服。她学着理发馆在外面晒毛巾的样子,也在阳光地里放了一个晒衣架,把洗好的衣服从二楼拿下来晾晒。

“哟,新发型挺好看啊!”丛树枝说。

“一般吧。我不太习惯。”王本练觉得他的头好像少了几斤似的,轻飘飘的,而且风很容易就钻到头皮里,冷飕飕的。

丛树枝压低声音,问:

“刚刚上车的那位,就是半耕庄的老板吧?你们还真是挺像的。你们这是要去哪儿?两个人一起去,肯定会让人认成双胞胎。”

王本练不便多说,就简短答道:

“我要去接儿子。”

“自从你搬来,就没看到你儿子。他多大了?”

“十五岁。”

“跟我儿子同岁。我儿子在一中,读高一。”

王本练快速钻进车里,感觉心在怦怦乱跳。他不明白为什么,刚才在说到“我要去接儿子”这句话时,竟有一丝莫名的骄傲和显摆,仿佛他要去接的是货真价实的自己的儿子。

– 6 –

让王本练始料不及的一件事是,去张小庄上学的二中要经过银杏路。二中是一年前新建的学校,校址比较偏僻,位于这个城市新规划的一个区。王本练看着路两边的银杏树,觉得似曾相识,一看路牌,还真是上次张耕喝醉后,他拉着他去海边时经过的银杏路。

这个发现让王本练有点惊骇,他说:

“这不是银杏路吗?”

“是啊,怎么了?”

“你记不记得……黑狗?”

这个时候,张耕摁了一下喇叭,躲避一个没走斑马线打算穿越马路的人。车喇叭声吞没了王本练的话。王本练再想说的时候,他们已经驶离了银杏路,拐到一条宽阔的路上去了。张耕问:

“记住张小庄的样子了没?你再看看照片。确保无误。”

王本练也有点紧张,就没再纠结银杏路。他打开手机,再次复习了张耕发给他的照片。其实,张小庄很容易辨认,他长得跟张耕非常像。既然跟张耕非常像,那就是跟王本练非常像。王本练想起他在网上搜到的那些偶遇与自己相像的人所描述的场景,比如彼此撞见后竟然愣在原地什么的。他想,如果他不是冒充张耕,而是一个路人,在校门口突然与张小庄撞见,会是怎样?换一个假设,如果他在这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,突然撞见一个跟自己神似的男孩子,他会是怎样一种心情?

学校附近有几百辆车,在交警的指挥下,排成两列长长的纵队。张耕把车停在一辆红车的屁股后面,两人下了车往校门口走。张耕戴着一顶鸭舌帽,帽檐压得很低,脖子上围着一条毛绒绒的围巾,刻意拉上去遮住半个脸。他看起来鬼鬼祟祟的,像是做贼心虚,王本练看了直想笑。

放学了,学生们鱼贯而出,他们等了五分钟才看到张小庄。虽然学生们穿着统一颜色和制式的校服,但王本练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张小庄。他比张耕先认出了那个跟他们两人神似的孩子,这让张耕很是不爽。

“好了,我该撤了。记住,别让小庄看出破绽。”张耕一溜小跑,消失在相反的方向。

十五岁的张小庄个头长得挺高,超过了王本练。看到王本练,张小庄没有什么表情,不像其他孩子看到家长那么高兴。王本练接过他手里的拉杆箱,两人离开校门口,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。

“午饭吃了什么?”王本练问。他总得找句话,打破两人之间的冷漠。

“忘了。”张小庄言简意赅,多一个字都懒得说的样子。

“吃得好不好?现在饿不饿?”王本练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这个话题。

“还行。”

“晚饭想吃什么,我带你去吃。”

“随便。”

张小庄的嗓音已经发生了男孩子该有的变化,粗声粗气的。王本练想起自己的儿子木木,如果他还活着,现在也应该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样子。王本练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从孩子变成少年的,本来他是能从木木身上看到的。王本练感到胸腔发紧,他深呼吸了一口。木木留在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,还是一张带点婴儿肥的孩子气十足的脸。那一年,木木在学校上体育课时不小心把脚弄骨折,打着石膏过了一个月。每次去医院,他都要背着木木上楼下楼。如果木木长得像张小庄这么大,他是无论如何也背不动了。

王本练边走边想着木木,他心里既伤感又紧张。有那么一会儿,因为人行道上人多,他和张小庄不能并排走,他落在张小庄后面,看着那桀骜的背影,特别想喊一声木木。

“你的裤脚……是不是有点长?”他发现张小庄的裤脚拖到了地上。

“是很长。”张小庄说。

总算多说了一个字,王本练想。

“礼仪部检查,说要扣分。”张小庄又说。

“我带你去改一下。”王本练受宠若惊地说。

他觉得和张小庄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张耕说得怎么糟,还算不错,而且只要他努力一下,就有向好的可能。谁知,仅仅过了没多久,他就在银杏路上再次产生晕眩。这迷茫和晕眩只持续了十几秒钟,但也足以让一个驾车行驶在路上的人恐慌。还能有什么事情比一个司机不知身在何处更可怕的呢。

当时,他在驶上银杏路之后,心里就产生隐隐的恐慌。黑狗,你可千万不要来,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。但是,越念叨就越出事,他还是看到了黑狗。那家伙像找死一样,从路边窜向路中间。是幻觉吗?还是现实?他绝望地自问着。他很想冲过去,但还是本能地踩下了刹车。

他等待着撞击。来自前方的,或是后方的。他等了几秒钟,没有撞击,只有后面车辆绕行时发出的充满谴责意味的笛声。

他回头看了看张小庄。那孩子正用一种丢了脸的表情,看着从他们身边鸣着笛声驶过去的一辆车。司机放下车窗,大概是朝他们发出一句谩骂。这让王本练很是尴尬,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:

“我们该往哪儿走?”

“切!你连自己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,那你知道你是谁,你叫什么吗?”张小庄说。

王本练清醒过来。他说:

“你刚才是骂人了吗?骂我?”

张小庄说:

“对。那又怎么样?”

是啊,那又怎么样?他在路上制造了一起危机,还能怎么样?

他们一路沉默着。到了改衣铺门口,他把车停下,对张小庄说:

“你先等一下,我看看店里活儿多不多。”

店里只有丛树枝一个人。王本练说:

“我带儿子来改裤脚。那个……有个事你得配合我一下,他叫张小庄,我是张耕,你别搞穿帮了。”王本练对丛树枝说。

丛树枝好奇地问:

“你不是叫王本练吗?”

“是啊,我是叫王本练,不过,我现在叫张耕,张耕,就是我说的那个张总。”

“跟你很像的那个张总?”

“对,就是他。我来不及跟你解释那么多,反正,你记住,现在我是张耕,张小庄是我儿子,就行了。”

“哦,”丛树枝有点明白了,“你放心,不会穿帮。”

王本练回到车旁边,打开车门,让张小庄下车。丛树枝已经拿好皮尺,站在屋里等着了。她蹲下身子给张小庄量好尺寸,然后让张小庄站到角落去,拉上一张帘子,让张小庄脱下裤子。张小庄在里面瓮声瓮气连名带姓地喊:

“张耕,我箱子里有运动裤。”

王本练立即小跑回车上,从拉杆箱里找到运动裤,回来给张小庄换上。

然后,两个人就坐在屋子里,等丛树枝改裤脚。丛树枝看看沉默的两人,说:

“张总,你儿子长得真帅气。”

又对张小庄说:

“看,爸爸对你多好。”

张小庄鼻子哼了一声,说:

“阿姨,我的裤脚太长,都被礼仪部警告两次了。”

王本练有点气,说:

“太不像话了。”

张小庄看了他一眼,说:

“说谁不像话呢?“

“哦,对不起,我不是说礼仪部不像话,我是骂我自己呢,天天净瞎忙,忙着赚钱,忙着喝酒,儿子的裤脚这么长却没注意到。”王本练本来是骂张耕,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。

“爸爸忙着赚钱,也是为了给你一个好的生活嘛。”丛树枝说。

这时候,那只黑狗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,站在门口朝里张望。张小庄不再跟他们两人说话,起身走到门外,蹲下身子逗狗。丛树枝朝王本练笑了笑,小声说:

“还叮嘱我呢,你刚才自己都差点穿帮。”

“这爹挺难当的。”王本练说。

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丛树枝问。

“怎么办?硬着头皮当下去吧。这孩子,我倒是挺喜欢。”王本练说。

他们两人小声说着话,再往外看时,发现外面多了一个男孩,跟张小庄一起,在逗黑狗玩。

“是我们家俞中远放学回来了。”丛树枝说。

丛树枝的儿子俞中远在一中上学,放学时间跟张小庄差不多,但因为是自己坐公交车回家,所以就晚了些。那只黑狗很聪明,立刻跟两个孩子打成一片。王本练发现黑狗有些变化,干净了。丛树枝小声告诉他,她给它好好洗了个澡,这两天一直喂给它好吃的,肉,牛奶,鸡蛋,还给它取了个名字,叫大个子。

“它长得小,但我偏要叫它大个子。”丛树枝说,“我喜欢硬气点的名字。”

“就像你的名字一样,够硬的。”王本练笑着说。“这两天我净瞎忙,没时间照顾这只狗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
– 7 –

那天,王本练买了很多菜。他做了一荤一素,还包了一帘饺子。张小庄哗啦哗啦在洗手间里洗澡,出来以后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。王本练扎着围裙,坐在他旁边,问:

“玩什么呢?”

“游戏。”张小庄说。

“好玩吗?”他问。

张小庄把眼睛抬起来,说:

“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作业?”

“问那干吗?”王本练说,“刚回家,就要好好玩玩。”

张小庄停顿了两秒钟,问:

“做什么饭呢?”

“包饺子,怎么样?”

“你居然会包饺子?”张小庄说,“前几次回来,不都是从楼下饭店里要的菜吗?”

“我那是故意的,就为了冷不丁露一手给你看看。”王本练说。

张小庄好像有点不相信,但也没再说什么。那天晚上,他们吃了一顿比较沉默的饭,王本练问了张小庄对饺子和两个菜的评价,张小庄含蓄地说,还行。王本练发现他很爱说“还行”这两个字,不过,饭吃得不少。看得出来,他对王本练的厨艺基本满意,只是倔强着不予评价。

晚饭后,王本练洗碗回来,看到张小庄放下了手机,在看电视。屏幕上情绪怪紧张的,几个男孩子语速极快在讲解一款游戏,画面上一个身形矫健的机器人迈着两条大长腿正在急速奔跑。王本练轻轻地坐下来,没说话,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。张小庄忽然说:

“看到消息了吗,前几天,他们获了国际大奖。”

“什么大奖?谁?这些玩游戏的人吗?玩游戏居然还有国际大赛啊?”王本练问。

“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张小庄不屑地说,也不再给他讲大奖的事了。

张耕发了几条微信,问家里情况怎样,王本练都没搭理。晚上十一点钟,张耕又问,王本练回复道:

“还行。”

“还行是什么意思?小庄睡了没?”张耕问。

“没睡,在玩。”

“这么晚了还不让他睡觉,王本练,你是怎么当爹的?”

“我用得着你教我吗?我怎么当爹跟你没关系。”王本练说。

王本练躺在客房里,盯着天花板上垂吊着的台灯,他觉得它过于复杂。十一点半的时候,他听到张小庄回到自己房间去了。王本练睡得不是很好,他梦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。醉酒。黑狗,急打方向盘,猛烈的撞击。在过去的五年中,这些画面时不时地出现在他梦里,但通常都不很清晰,特别是刚出车祸的前两年,王本练越是想弄清楚当时的具体场景,就越是弄不清楚。他没装行车记录仪,出事地点也没有监控。醒来以后,已经是他进入医院的第三天,妻子和儿子都没了。

他躺在病床上,起初几天什么都不想——也想不起什么,大脑一片空白。几天过后,渐渐弄清楚了情况,他开始琢磨怎么死。因为他酒后驾车,导致了他们的死亡。他罪该万死。他谋划了好几个死的方案,最后都不了了之。再然后,出院回家,他试图复原车祸场景,却什么都想不起来,除了一只黑狗。他记得,那只黑狗当时冷不丁从路边窜出来,飞快地跑到车前面,可能被他的车灯吓住,竟然站在光束里不动了。他摁了一下喇叭,没有摁响。在摁喇叭的同时,他下意识地猛打了几下方向盘……

接下去的事情,当然就是撞击。他不记得撞击的感觉,一丁点都不记得了。他从那场车祸中收获了妻子和儿子的死亡以及他自己的诸多症状:大脑时不时迟钝甚至失忆。他的失忆针对的不是人和事,而主要是位置。具体说,是地址、方位等。他经常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这种迷茫,会让他产生绝望的自问:我是谁?他的症状还有右脚时常麻痛,检查过很多次,他被告知没有任何器质性损伤。但他就是没有来由地麻和痛。除了这两点,还有一点更为令人绝望: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只黑狗突然窜出来,但当时在场的五个行人及两辆车的司机都说,根本没有黑狗。那两辆车上都装了行车记录仪,画面里确实没有黑狗的存在。

也就是说,这个世界上,可能只有王本练见过那只黑狗。他反复地跟别人诉说那只狗的模样,他说,他撞上了它,但它没死,只是右前腿受了伤。他感觉到了车辆撞击物体的阻力。在昏过去之前,他亲眼见到黑狗一瘸一拐地跑走了。

他诉说这只黑狗的时候,明显感觉到倾听者眼神里流露出的悲悯。他知道,他们都认为那是他的幻觉。老实说,就连他自己,也经常怀疑那是幻觉。

他无数次想在梦里还原当时的场景——妻子和儿子临终前的样子。他不愿意听行人描述,只想自己亲眼见到。但是那些梦非常模糊,准确地说,从来没有出现过较为完整和清晰的画面,除了黑狗。因此,在张耕家里做的这个梦,就让王本练倍感悲伤——这次的梦终于出现了画面,虽然零散,但他看到了当时的场景。两旁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,昏暗的路灯,寥落的马路。还有雪。是个下雪的天气。黑狗突然窜出,他猛打方向盘。下面的画面很奇异:他脱离了车辆,飘在马路上空。他悲伤地看到车辆失控,冲向路边。他的妻子和儿子被人从残骸中抬出——还有他自己。救护车顶上的灯发出刺目的光,笛声急促,人们来来去去。

王本练看了看时间,凌晨三点。他给张耕打电话,问:

“我开车载你去海边那晚,你说你看见了一只黑狗,是不是真的?”

好端端地张耕从睡梦中被扰醒,聊的却不是张小庄,而是黑狗,这让张耕很不爽。“什么黑狗?”他问。

“那天晚上,在银杏路上,你忽然号了一嗓子,黑狗!我当时急刹车,在路中间停下了。要不是车少,那么急刹车准被追尾。”

“哦,黑狗?黑狗怎么了?”张耕说。

“你确定,你看见了黑狗?我停下车回头看了看,你像块破抹布一样摊在后座上,醉得不省人事。醉成那样,怎么可能看到前面路上有什么东西?”王本练说。

“可能是当时做梦看见了吧。要不就是第六感。对,第六感。喝醉的人都神志不清,老天爷肯定要给他第六感。”张耕说,“小庄怎样了,你俩吵架没?一定吵了。”

“他跟你吵,但不跟我吵。”

“那你们今天准备干什么?”

王本练没再搭理张耕。五年了,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只黑狗,尽管有时候他也相信那是他的幻觉。在这五年间,他养过两只黑狗,都是右前腿有疾的流浪狗。一只是自己在大街上捡的,另一只是从爱狗人士那里领养的。第一只后来自己走丢了,第二只,他领养的时候就已经老迈不堪,瞎了一只眼。他决定来这座城市之前的两个月,第二只狗老死了。

王本练在混乱的思绪中沉沉地睡了过去。一觉醒来时,发现天光已经大亮,家里静悄悄的。完全陌生的房间,一瞬间让王本练陷入迷惑,他以为自己又犯了方位迷失症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终于明白这是在张耕的家里。

张小庄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。王本练站在房间门口,看到的是张小庄的背影,他恍惚以为这是自己的儿子木木,特别是后脑勺,特别像。王本练忍不住,走过去抚摸了一下张小庄的头发。张小庄很反感地把头往旁边一摆,王本练这才清醒过来。他很尴尬地退出房间,走到厨房里。他不知道张小庄的饮食习惯,问过张耕,张耕也不知道。木木喜欢吃挂面,加一个煎蛋,王本练本能地按照木木的口味,先煎了两个鸡蛋,然后添水煮面。

对于这碗清汤挂面,张小庄看起来还是很接受的。他吃着吃着忽然问:

“你为什么睡在客房,不睡自己的房间?”

王本练没防备他会问到这个,只好胡乱回答道:

“哦,窗户外面吵。客房外面相对安静一些。”

张小庄没再说话。

– 8 –

王秀梅:世界上的另一个我

那天上午,张小庄写作业,王本练给他收拾昨晚洗好的衣服,一件一件折好,装进拉杆箱里。然后出门买菜。他没再问张小庄想吃什么,而是按照木木的饮食习惯做了几个菜,荤素搭配。张小庄没有提出哪个菜不好吃。

午饭过后,王本练开车把张小庄送回学校。学校大门里面有一棵柿子树,叶子已经全都掉光,只剩下金黄的柿子,像一盏盏小灯垂挂着。张小庄拖着拉杆箱走进学校大门,走过柿子树,没有回头。王本练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,站在门外看着张小庄一直走,走了一会儿后,拐到另外一条路,消失不见了。他心里装满了一个真正的父亲应该有的不舍与惆怅。

之后,王本练在路边一直坐到黄昏。天色逐渐暗下来,他上了车,往路灯昏暗的银杏路上开。昨天接到张小庄后,在银杏路上再次迷失,这令他恐慌。

王本练再次看到了黑狗。那家伙右前腿残缺,从路上一窜而过。他大力地踩下刹车。这次他没那么走运,被后面的一辆车追了尾。沉闷的撞击,车子就像挨了一记重锤。接着就是骂骂咧咧的声讨,后车司机弯腰查看了车头的受损情况,走过来,啪啪地敲打着他的车窗玻璃。

“怎么着,兄弟,遇见鬼了?“

王本练打开车窗,直直地看着那人,问:

“这是什么城市?“

“我看你这车牌号,不是外地的啊,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?”对方说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王本练晃晃头,“我头很晕。我打算去什么地方来着……我不知道。我从什么地方来,要去什么地方?”

他无助的眼睛空空荡荡,没有光亮,把后车司机吓着了。那人后退一步,又上前一步,摸摸王本练的额头,说:

“有温度,不是鬼。我说,你装神弄鬼的想要做什么?”

“帮帮我。”王本练哀求道。

“怎么帮?咱们是不是要报警,找保险公司来,认定一下责任?我可跟你说啊,别看是我追了你的尾,但我没有责任。你硬生生地搞了个急刹车,而且是在前面没有人也没有车的情况下!”

“没有车,没有人,”王本练喃喃地说,“是啊,但是,有狗。”

“有鬼!没狗!你别给我找借口!”

后车司机大约是见王本练痴痴呆呆的,不想耗下去,便问王本练是否打算让交警来处理,如果没这打算,他就自认倒霉,尽快离开这倒霉的地方,明天自己花钱修车去。

王本练没有回答。

等王本练完全清醒过来之后,路面上已经阒寂无人。他想起刚才有辆车追了他的尾,下车看了看,情况不很严重,但也不轻,起码保险杠是要更换了。

他把车开回隆中路,停到街边,坐在里面看“针线盒”改衣铺。丛树枝坐在里面踩缝纫机,大个子从角落里站起身,走到门后,抬起爪子挠门。丛树枝一打开门,黑狗就颠着那三条健全的腿跑出来,朝着车门吠叫。

王本练打开车门,用脚把大个子往旁边扒拉几下。他走到后面,试了试,还好,后备箱还能打开。里面放了很多东西,其中有一箱红酒。王本练打开箱子,拿出一瓶,然后快速走进改衣铺,关上门,把大个子留在外面。大个子有点委屈,在门外转圈,转了一会儿后,凑到玻璃门外,蹲下来。又过了一会儿,它看起来好像有点累,就趴下去,脑袋搁在前腿上。

“把它放进来吧,天越来越冷了。这几天估计该下雪了。”丛树枝说。

“我刚才看到它了,在东郊,一条僻静的马路上。”王本练说。他坐在那把圆凳子上,背靠着操作台,疲倦至极。

“不可能吧?这小家伙今天一直待在店里,没乱跑。”

“那可能是另外一只狗。它俩特别像。简直是一模一样。”王本练说。

丛树枝用挑衣杆把那件红色羽绒服取下来,递给他,“搭一搭吧,别感冒了。这件衣服是一个女人送来的,让我帮她换一条拉链。换好以后,却一直没来取,电话也没留。几年了。我估计她不要了。这衣服送来时就挺旧的,样式也很老。”

王本练偎着羽绒服的毛领子,疲惫地闭上眼。丛树枝问他是不是生病了,他没有言语。过了一会儿,丛树枝以为他睡着了,没想到他却忽然睁开眼,问丛树枝有没有酒杯,丛树枝说没有。王本练说:“直接对着瓶子喝得了。”

王本练对着瓶子喝了几口,说:

“我给你讲讲这两天的事情吧。”

这场讲述有点长。本来王本练只想讲一讲周末跟张小庄的相处,以及在那条路灯昏暗的马路上发生的事情,但他讲着讲着,就讲到了五年前的车祸。改衣铺里非常安静,隆中路上刮起降温前的寒风。中途有一个附近的邻居来取改好的衣服,中断了王本练的讲述。邻居离开后,王本练的讲述继续了下去。

他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。

“你知道吗丛树枝,我那天喝了很多酒。老婆不让我开车,我非要开。她是一个好女人,很听话。我们的孩子那年刚刚十岁,特别聪明,你知道他玩魔方有多厉害吗?五阶魔方,六面全都拼好,他只用不到两分钟……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开过车。我经常不知道自己是谁,在哪里,要去哪里。我还经常迷路。当然,这些现象都是暂时的,几秒钟,或者几分钟,很快就会过去。但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吗?就是说,我时常迷失。

迷失你懂吗?在出车祸之前,我有很不错的生意,但是出车祸之后,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。我勉力维持着那些店,直到前些天,我决定到这个小城来待上一阵子。现在,我弟弟在帮我管理那些店。五年了,我居然在这座城市重新开起了车。要不是那晚恰好碰到张耕喝醉了酒……丛树枝,我跟你说,千真万确,我在银杏路上见过一只黑狗,跟我以前幻觉里的那只狗特别像,跟大个子也特别像,我真得觉得它不是幻觉……”

– 9 –

三天后,车子修好了。张耕生怕王本练周末不去接张小庄,因此反复抚慰王本练,让他不要介意车子被撞。

“它以后就归你用了。你随便用,报废了也没事,我再买新的。”

王本练揶揄说:

“卧龙居那房子也归我用得了。”

“这都不是事儿。只要你跟小庄处得好,那房子你长期使用。反正我有别的住处。”

“得了。你愿意给谁就给谁,反正我不要。车子我也不开了,小庄我也不接了。他毕竟不是我的儿子,而是你张耕的儿子。”

王本练不是开玩笑。他很担心,生怕哪天开着车又方位迷失,这毕竟是个很大的安全隐患。

“我给你雇个司机,这样总行了吧?小庄是我儿子,我当然也不希望他出事。但是我跟你说,人哪,在哪儿跌倒了就要在哪儿爬起来,开车出点事故,绝不是一辈子不再开车的理由。那是懦夫的行为。”

但是,不管怎么说,王本练都没有答应继续去接张小庄。

周六下午,他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,帮丛树枝修理改衣铺的门。天越来越冷了,门关不严实,总闪着一道缝隙。王本练的手机在操作台上响个不停,都是张耕打来的,他忍着不接。

门修好后,王本练坐在那把圆凳子上休息。但是他心神不宁,一会儿问一遍,一会儿又问一遍:

“俞中远该放学回来了吧?”

丛树枝实在忍不住了,说:

“你这么惦记张小庄,真应该去学校接他。”

王本练用双手捂着脸,上下来回搓揉了几遍,说:

“其实,很多时候,我也怀疑我的脑子有问题。他们说根本没有黑狗,我却明明看见了黑狗。这很可能不是眼睛的问题,而是大脑的问题。或者……精神问题。”

“精神问题?那你看没看过医生?”

“没有。我害怕,不敢去看。我怕被他们诊断为精神病患者。”

丛树枝欲言又止地看了王本练好几回,最后才告诉王本练,她有一个远房表姐,出国留过学,博士,精通心理学,在斜对面楼里租了一套房做工作室,专门接待有心理咨询需求的人。

“你可以去看看。”丛树枝说。

“留过学,还是博士,为什么把心理咨询工作室开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?市中心那么多高端写字楼,她为什么不去?”

“她说,她就喜欢这种有烟火气的地方,人的成分也复杂,三教九流都有。反正,我也说不明白。我表姐活得跟旁人不太一样。”

那天下午的后半部分,张耕没再来过电话。王本练猜测他没辙了,自己接张小庄去了。俞中远从学校回来后,见到王本练,问道:

“张叔叔,您又带张小庄来改裤脚啊?张小庄呢,哪去了?”

王本练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,只好说:

“我先把小庄送回家去了。”

但他没法解释到改衣铺来做什么。还是丛树枝替他解了围:

“你张叔叔租了咱家的房子。”

“是吗,为什么啊?卧龙居那么高档,咱这儿多破旧啊,为什么要在这儿租房子?”俞中远说。

“你张叔叔是对面茶楼的老板,租咱家的房子只是临时休息用的。”丛树枝说。

王本练觉得谎言越来越像真的了,但他又无力去推翻,只好借机回到楼上去休息。睡了一会儿后,他收到张耕的微信:

“姓王的,你上周给张小庄做了什么好饭?他正在耍脾气,不吃我叫的外卖。”

“饺子。”王本练回复。

“你是成心给我挖坑吗?包饺子,我这辈子也他妈

的学不会。”

王本练不再理会张耕。他坐在黑暗里,拿着丛树枝表姐的名片,思忖了好一会儿,才下定决心,穿好衣服下了楼。

改衣铺没有灯光,丛树枝大概是回家做饭犒劳儿子了。王本练穿过马路,先去一家面馆里吃了碗面条,然后找到丛树枝表姐的心理咨询工作室。

工作室里有一个微胖的妇女刚刚结束了一场哭诉,正抽噎着打算离开。经过王本练身边时,这女人用一种探秘般的目光,从头到脚快速打量了一下王本练,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到不堪的迹象,以证明自己还没有那么糟糕。王本练侧侧身子让过她,然后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。

女博士很有耐心,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王本练。“你尽管讲。”她说。

王本练本来只想把五年前的车祸和五年来他的一些后遗症讲一讲,但是,不知道怎么回事,他讲完这些之后,又讲到了一些别的事情,比如跟妻子的恋爱史。女博士问他睡眠怎么样,王本练说,还可以,就是老做梦。女博士说:

“那还好。有些人产生躯体症状,睡眠障碍很严重,两三天睡不着,人都快崩溃了,不过,在我这里聊着聊着就睡着了。”女博士指了指另外一个房间,“那屋有床,你要是觉得困了,也可以去睡一下。”

王本练在家里已经睡过一会儿了,所以他不认为自己会想睡觉。女博士问他,是否知道在心理学上有一种效应,叫舌尖效应?王本练说,不知道。女博士说:

“就是说,人在某一个时刻会突然忘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件事情,有一种话到口边却说不出来的感觉。过去那个时刻就好了。”

“哦,你是说,我有时忽然很迷茫,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,在干什么,要去哪里,是一种舌尖效应?”

“表面看起来,最容易把你这种症状归到舌尖效应的范畴里,实际上却并不是。”女博士说,“目前来看,你的主要症状是创伤后遗症,另外,有创伤后遗症引发的抑郁和焦虑。因为抑郁和焦虑,又引发了部分躯体形式障碍,比如右脚踝的麻痛感。”

王本练不太懂,但直觉上认为女博士分析得很靠谱。女博士又详细地跟他罗列了躯体形式障碍的各种表现:

“身体所有部位的不适——比如头痛,骨节酸痛,四肢疼痛,肌肉疼痛,胃肠功能紊乱,睡眠障碍,等等等等,都可能会发生。但如果你去医院检查,却查不出任何物理性和器质性病变。就是说,你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,但你就是难受,不舒服。”

“那要怎么治疗?”王本练问。

“目前的情况,我不建议药物干预。建议你从心理上自我调适。”

“怎么调适?”

“追根溯源,打破,重构。”女博士说。

女博士的这句话,让王本练听得云里雾里,他问怎么打破和重构,女博士说:

“你的生活里已经出现了很多启示。”

王本练问:

“是吗?我怎么没有感觉到?”

女博士说:

“你是当局者迷。”

“你就告诉我,我应该怎么做?”王本练有些着急。

“你只需要做两件事,一是征服那条路灯昏暗的银杏路,二是继续当张小庄的冒牌爸爸。”

– 10 –

征服那条路灯昏暗的银杏路,这让王本练不明所以。怎么征服一条马路?

第二天傍晚,张耕直接敲响了王本练的门。因为王本练不接他的电话。

王本练把张耕放进家里,重新站到窗户后面,苦思冥想。张耕指责王本练始乱终弃,兀自说了半天,王本练根本没听见。他忽然打断张耕的话,问:

“你说,我怎么征服银杏路?”

张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问:

“你要征服一条马路做什么?闲得啊?你这么闲,为什么不帮我接送张小庄呢?”

“你要是想让我接送张小庄,就帮我征服那条马路。”王本练说。

听完王本练的讲述,张耕笑得躺到了沙发上。“你居然相信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话?他们没别的本事,就会把这个世界解构得乱七八糟。”

“你不也在说‘解构’这个词吗?”王本练没好气地说。

“这样吧,从今天起,每天晚上,我陪你去那条马路上开车,直到你征服它为止。”

“怎么征服?”

“那谁知道。但我是这么理解的,你听听啊。银杏路可能跟你五年前出事的马路有点像,那你就去重温它,反复地再现你当时的心理活动。你不能惧怕它。简而言之,当你看到一只黑狗的时候,你不能停车。你要开过去。”

“那我要是把狗撞死怎么办?”

“撞什么啊撞,根本就没有狗!那是你的心理阴影!简而言之,你就是要撞,撞那只你幻觉里的狗,或者说,你心里的那只狗。我看过不少这种类型的小说,人要想破解心里的某个死结,就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

王本练觉得,张耕这几句话说得比女博士要接地气。

而且张耕说干就干,立马拉着王本练下楼,去那条马路上实地演练。他俩下楼之后遇见丛树枝正在喂狗,张耕问:

“这就是你领养的大个子?怎么这么瘦呢?”

他蹲下去观察了一阵子,断定它不健康。“我建议你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,八成得了什么病。”

他们先找家小店吃了晚饭,然后开车去银杏路。越接近银杏路,王本练越觉得心慌,他告诉张耕,右脚又开始发木了。张耕说那只是心理因素,要克服。好吧,我克服,王本练说。

“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开,一门心思往前开!”张耕坐在副驾驶座上,关注着前方的道路,说,“前面连个鬼影子也没有!”

张耕越是强调前面连个鬼影子也没有,王本练越是心慌。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地方,王本练终于还是踩了刹车。张耕倒吸了一口气,说:

“老王,你真是病得不轻。”

王本练趴在方向盘上,有气无力地说:

“你不用说,我知道,没有黑狗。”

“那你倒是看见黑狗没有啊?”张耕问。

“还用说吗?”王本练说。

“那就是看见了。”张耕没好气地说,“不是告诉你了吗,不要停车!你就只管撞上去,置之死地而后生!”

“你他妈的,上下牙齿一磕碰,说得倒是容易!”

在张耕的坚持下,王本练又试了两次,都以失败而告终。张耕说他怂,怂蛋一个。“得另想办法。”他总结道,但是,周末你必须去接张小庄。不敢开车,我就给你配个司机。”

“我为什么必须去接张小庄?”王本练没好气地说。

“因为什么?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长得更像我了。我告诉你,咱俩认识绝非偶然,不管你信不信。”

王本练竟然无言以对。

转眼又到了周末,王本练没有坚持住,又充当了一回张耕的替身。他知道,原因在他自己,他太想见张小庄了。他可怕地发现,自己对张小庄已经有了一种很深的感情。

张耕确实给王本练配了个司机。周末这两天,张耕不知躲到别的什么地方住去了,司机就住在地下一楼的客房里,车停在地下停车场,随时都可以出车。张小庄明显很厌恶这种做派,他看着王本练的嘴,说:

“这么快就把牙镶上了?像你这种土豪,怎么着也应该镶上几颗金牙。”

这个漏洞,王本练不是没想过。上个周末,张耕是豁着牙去接张小庄的。但他总不能为了演戏,就把自己的牙也敲掉几颗。

“咱们换个地方住,怎么样?”王本练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,而且他还补充了一句,“咱们去找俞中远玩,我把他家对门那套房子租下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张小庄很惊讶。

“不为什么。我敢打赌,你肯定喜欢那里。”

王本练底气十足地让司机把他们送到隆中路,然后对司机说:

“放你的假,回家去吧,明天午饭后来送小庄上学就行了。”

王本练说的没错,张小庄确实对这套简陋的居室更满意。王本练去市场买了菜,对丛树枝说:

“今晚我家请客,请你和俞中远。”

张小庄和俞中远挺合得来,吃过晚饭后,两个人一起玩了会儿游戏。王本练和丛树枝坐在餐桌旁边喝茶,王本练说,儿子木木也有一个玩得很好的小伙伴,是他们对门邻居家的孩子。两个孩子也是这么头并着头,叽叽喳喳。

“他们有他们的世界。”丛树枝说。

“就在刚才,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仿佛回到了五年以前。这是不是你表姐所说的那种……启示?不知道怎么回事,自从来到隆中路,我就觉得自己在回到过去。说实话,对这种感觉,我又喜欢又害怕。”王本练说。

睡觉之前,王本练从抽屉里拿出几个魔方,问张小庄会不会玩。“我买的。”他说。

张小庄拿起五阶魔方,问:

“当然会玩。我妈告诉你的吧?”

“嗯……当然。”王本练说。

“那我妈有没有告诉你,我用多长时间能把六个面全都转齐?”

王本练不假思索地说:

“不超过两分钟。”

“我妈还告诉你什么了?”张小庄顿了顿,又说,“我以为你们一直不联系,老死不相往来。”

“那怎么可能。这些年,其实我们一直有联系。你要知道,你是联结我和你妈妈关系的纽带。”

“我妈另找了人,你怎么不找?”

“我一个人习惯了。你妈妈另找的那个人怎么样?”

“不怎么样。他是个老外。我不喜欢他。”

“你不要怨恨你妈妈。”

“你也不是什么好人。”张小庄说。

– 11 –

女博士说,王本练现在心理很复杂。他正在适应作为张耕的身份,把自己当成张小庄的父亲,同时,也正在慢慢让张小庄变成他的木木。

王本练问女博士,他这种心理状况好不好。女博士说,也好,也不好。任何事物都是双刃剑。王本练觉得这句话等于没说。

他告诉女博士,有天夜里他做梦喊木木了,第二天吃早饭时,张小庄问他喊的是谁。还有一次更可怕,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朝着正在写作业的张小庄喊了一声,木木,吃饭了!

“我觉得,我该停止了。这事很荒唐,迟早要露馅。”他说。

女博士很干脆地说:

“不能停。”

接着,女博士又追问了一句:

“你想停止吗?——我是说,感性上,而非理性上?”

王本练没敢回答。他也不需要回答,因为女博士太懂得察言观色研究心理了,她知道王本练舍不得张小庄。她看得很准,由不得王本练说谎。

这年的冬天来得很晚,天空时常阴沉沉的,雪却总也下不来。虽然时令已经过了小寒,但因为没下过雪,就总让人误会冬天还没有到来。实际上,银杏路上的树叶子已经没有了。不仅树上光秃秃的,就连路上的落叶也早就被环卫工人扫得干干净净。第一场雪终于在一个夜里落下,王本练从那个缠绕他五年的梦里惊醒,打开窗帘看到外面下雪了。他不愿意想起,却不得不想起,记起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发生时,也是在冬天,也下着这样一场大雪。

王本练给张耕打电话,说:

“我要去开车,去银杏路。”

张耕正睡着,迷迷糊糊的,一听银杏路,立即清醒过来。“你在家里等着,我开车去接你。”

几分钟后,张耕在楼下摁了两声喇叭。王本练上了车,他们什么也没说,沉默着,一直开到银杏路。

“你来开。”张耕说。

张耕从后备箱里抱出一个纸盒子,自顾自往前走,说:

“你自己开。把情绪酝酿好了啊。我先去前面等你。”

王本练很听话地坐在车里酝酿情绪。雪下得越来越大,他打开雨刷,看到前面白茫茫一片,张耕在白茫茫里走着走着,身影就模糊不见了。人行道上只有几个人在行走,穿得很臃肿,路上偶尔有车辆亮着灯驶过。

又坐了一会儿,王本练才发动车子。他脑子里嗡嗡地响着某些声音。那都是些什么声音,他也分辨不清。后来,他听到那些声音里有妻子和儿子说话的声音,他回头看了看后座,依稀看到他们坐在后座上,木木手里在玩着一个魔方。魔方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夜里分外明亮。

“待会儿,会有一只黑狗。”他对他们说。他看到妻子和儿子没有听到他说话,他们兀自在玩那花花绿绿的魔方。

这个回忆让王本练悲伤难抑,他再次转回头,这次他看到后座上空空荡荡。他依然说:

“黑狗来了。”

王本练流下泪水。在雨刷的来回刮擦中,他看见黑狗正准备穿过马路,那东西瘦弱而孤独。王本练脑子嗡嗡直响,他对自己说:

“王本练,你不要管,你开过去,前面其实什么都没有。”

但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,还是像记忆中那样,朝着路边猛打了方向盘。车轮在雪地上不受控制地滑去,他不知道它要滑向哪里。

这次王本练很幸运,他醒来时的地点不在医院,还是在银杏路上。车停在路边,开着暖风,张耕坐在副驾驶座上。王本练问:

“我昏迷了多久?”

“没多久。也就只有两分钟吧。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打急救电话。你一点都没伤着,连个擦伤都没有。”

“那……黑狗呢?你看见黑狗没?”王本练问。

“看见了。”张耕说。

王本练有点不太相信,他以为张耕在敷衍他。张耕朝后座努努嘴,说:

“那儿呢。”

一个纸盒子放在后座上,王本练看到大个子卧在里面。他一时间搞不清楚它是幻觉里的那只狗,还是自己领养的大个子,便伸手去摸了摸。他的手接触到了真实的皮毛,确定不是幻觉,但这种真实的触觉把它吓坏了。

“它死了吗?”王本练问,“被我撞死了吗?”

“没有。差一点。”张耕说。

王本练慢慢梳理着思路,他猛然想起,张耕下车时就抱着这个纸盒子。

“姓张的,你故意把大个子带到这里让我撞是吗?你他妈的怎么想的?”

“我能怎么想?我还不是想给你搞点应激反应,让你恢复正常?再说了,我也没想到,我去接你时,恰好看到大个子蹲在路边啊!我跟你说,我觉得大个子好像知道我要去接你。所以,我临时起意,用后备箱里的空纸盒子把它给带来了。”张耕说。

王本练顾不上再骂什么,照着张耕的脸就捣了一拳。张耕灵活地往旁边一闪,王本练重重地摔倒在张耕身上。

“你冲动啥?我告诉你,大个子它患了癌症,晚期。医生说,它活不了多长时间了,而且,活着会很遭罪,越来越遭罪。不如想个办法让它走了。我也并不是要故意谋害它,刚才我只不过是把盒子打开了而已,走不走,由它自己选择。但是你说怪不怪,它硬撑着站了起来,很从容地开始横穿马路,仿佛知道它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。放心,刚才你没有撞到它,它平安地穿过了马路。但是,它累极了,再也走不动了。其实我很清楚,它想一直走下去,走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。你也知道,狗是很通人性的,它们在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,是会独自走开,离开主人,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自己死掉的。”

王本练仔细想了想,自从领回大个子,它其实就一直状态不佳。瘦弱,吃东西很少,而且经常腹泻呕吐。尤其最近,它的肚子慢慢地鼓了起来。他一点都没想到那是腹积水的缘故,还以为大个子要开始长胖了。

“你是怎么知道大个子得了癌症的?”王本练问。

“当然是听医生说的了!隆中路上有宠物医院,我带它去看了医生。”张耕说。

– 12 –

王本练又去接张小庄。张小庄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是:

“去你租的房子住吧。”

他说:

“没问题。”

“司机哪去了?”张小庄又问。

“你不是说我土豪吗?我可不想当土豪。司机让我辞了。”

王本练很小心地关注着他的右脚,尽管他确定那只脚的奇怪病症已经消失了,却依然有点不放心。到了银杏路,他放慢了车速,紧张地感受着右脚的状态。他平安地通过了银杏路。

大个子状态十分不好,躺在改衣铺的角落里一动不动,只有眼珠子偶尔转一转。丛树枝说,它一定特别疼。王本练蹲在地上看着它,一瞬间觉得还不如那天晚上把它撞死,起码可以让它免受这些天的疼痛。

王本练和张小庄之间的关系相对来说比较和谐。吃过晚饭,张小庄提着书包,说要去对门跟俞中远一起写作业。王本练收拾完厨房,下楼去见了女博士。女博士说,祝贺你,你的右脚已经不会再疼了。

“那我的……心理疾病,也就是创伤后遗症,有没有恢复?”王本练问。

“不好说。心理疾病没那么容易恢复。再说了,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程度不一的心理问题,谁敢说自己是完全健康的呢?”

“那你呢,你也有心理问题吗?”

“当然。”女博士说,“我们医治不了自己。何止医治不了自己,我们也医治不了别人。”

“这话我有点听不懂,”王本练说,“难道我不是你医治好的吗?”

“不是。是其他很多东西合力医治了你。比如你自己,比如时间,比如某些机缘——你跟大个子的机缘,你跟张耕的机缘,你跟张小庄的机缘,你跟我表妹的机缘。我只是做了一回你的倾听者。很多心理疾病患者其实只是为了找一个倾听者。”

王本练不甚明白女博士的这些话,他也不想弄明白。他离开女博士的家,慢慢地穿过隆中路。改衣铺亮起了灯,丛树枝说,两个孩子在家里写作业,她怕影响他们,所以就下楼来干点活儿,顺便照料一下大个子。

王本练坐在那把圆凳子上,疲倦地靠着操作台。丛树枝拿起那件红色羽绒服递给他,说:

“今天,送这件衣服的那女人的丈夫来了。”

“是吗,那为什么没取走衣服呢?”

“那女人去世了。她丈夫一直保存着我当时给那女人开的取衣单子,但是他一直不敢来,不愿面对这件衣服。今天他来了之后,站在地上看了看,说,他以后不再来了,让我把它处理掉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
“不知道。为什么?”

“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的,他们互相觉得还可以,准备结婚了。”丛树枝说。

王本练把头往羽绒服的毛领子里缩了缩,又缩了缩。突然,他在那一团柔软里哭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。他耸动着肩,尽力压制着越来越大的哭声。

哭累了,王本练慢慢地安静下来,他问丛树枝:

“你为什么也是一个人?”

丛树枝望向角落里大个子卧着的方向,说:

“中远爸爸多年前就生病走了。跟它得的是同一种病。”

王本练也往那个地方看去,他们同时发现那里空荡荡的,玻璃门错开了一条缝隙。他们打开门走出去,看到大个子站立在隆中路对面,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。看到他们,大个子才转身走了。它一瘸一拐,走得很慢,很吃力,仿佛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“我们不要管它。它自己找地方结束生命去了。”王本练说,“我也要走了。我来这里,只是因为想看看张耕,看看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是在怎样生活。我看到了,也看到了木木如果还活着是什么样子,就是张小庄那样,挺好的,挺帅的。但张小庄毕竟不是木木。”

晚上睡觉之前,王本练对张小庄说:

“我以后可能会特别忙,不能给你做饭吃了,还得给你叫外卖。要不然,你说,咱家雇个保姆怎样?我保证她也特别会包饺子,会包得跟我一模一样。”

张小庄忽然对他说:

“你那次在梦里喊木木了。”

“唔,谁知道我喊的是木木,还是别的发音类似的字呢?”

“谁是木木?”张小庄执拗地问。

“不知道啊!一个人在梦里喊的话,他自己根本记不住。可能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吧。”

“你们这些大人啊,总以为自己聪明,其实你们有时候很蠢。”张小庄说。

“什么意思?你是说我很蠢是吗?”

“你到底是谁?”张小庄盯着他,问。

用户评论


惯例

王秀梅,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让人印象深刻。读完你的文章,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那种共鸣感太强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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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硬

真的是太有共鸣了,王秀梅,你的文字总能击中人心。那个“另一个我”好像就是我在镜子里的倒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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裸睡の鱼

我完全同意,王秀梅,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这就是我的影子,我的内心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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减肥伤身#

这篇文章让我想到了自己,王秀梅,你的文字让我看到了那个深藏心底的自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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鹿先森,教魔方

王秀梅,你的文章太深刻了,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自我认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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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魂摆渡人

每次读王秀梅的文章,都感觉像是在和自己对话。那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让我对自我有了新的认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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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羽墨安

王秀梅,你的文字总能触动人心,那个“另一个我”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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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爱放弃

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,王秀梅。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好像每个孤独的灵魂都有这样一个影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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泡泡龙

王秀梅,你的文章让我看到了自己,那个被隐藏在角落里的另一个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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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婉笙歌

太感人了,王秀梅。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这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自我救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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喜欢梅西

读完你的文章,王秀梅,我突然意识到,那个“另一个我”可能就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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伪心

王秀梅,你的文字总能带来新的视角,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孤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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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尾流莺

这篇文章让我对自我有了新的认识,王秀梅。那个“另一个我”好像一直都在,只是我们没有发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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揉乱头发

王秀梅,你的文字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复杂性,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这就是我们每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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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相忘

太喜欢你的文章了,王秀梅。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这个概念太深刻了,让人深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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哭着哭着就萌了°

读完你的文章,王秀梅,我突然觉得,那个“另一个我”可能是我们实现自我救赎的关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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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开丶若相惜

王秀梅,你的文字总能引起共鸣,那个“另一个我”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成长轨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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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朽暖栀

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王秀梅,这是我对你的文章最深刻的印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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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眼旁观i

王秀梅,你的文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多面性,那个“另一个我”可能就是我们的另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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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尘滚滚

太有感触了,王秀梅。世界上的另一个我,这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,谢谢你引发了我的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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